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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三贬寇准

赵恒闭目挥手:“朕不想听,你出去,出去!”

刘娥忍气,从案头找出奏折,放到赵恒面前:“这奏折,我也是递给官家看过的,事到如今我无以辨白,唯请官家明察。”

刘娥说完,含泪一拜,转身出去。

赵恒伸手欲阻止,嘴张开,却没有发出声,手伸出,却到一半停住,就这么一犹豫间,刘娥离开了。

赵恒颓然垂下手,忽然间将案上的文牍扫落在地。

刘娥回到寿成殿,只觉得心累无比,闭目不语。

如芝见状,忙劝她道:“圣人,休将事情闷在心里,容易伤身。”

刘娥长叹一声,她这段时间,也是忍得太久,此时好不容易见赵恒身体有些起色,今日头一天上朝,尚还欢喜,却被他这样劈头一骂,只觉得心情跌落到谷底,忍不住道:“他从来不曾这样对我说过话,他从来不曾这样对我。他竟是在疑我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不禁伤心起来。

如芝急了:“官家只是因为生病,并不是有心责怪于您。太医不是说了,官家这病来的时候,容易不记事,容易脾气暴躁。您怎么和一个病人计较?”

刘娥何曾不知,只是她这段日子内忧外患,皇帝心情不好,还能找她吵架,她心情不好,又能与谁发泄。当下疲惫地摆了摆手:“我心里乱得很。你别烦我,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。”

只是不曾想才安静了一会儿,就见淑妃杨氏急匆匆赶来,满脸紧张,头一句话就道:“姐姐,我听说你与官家吵架了,怎么会这样?”

刘娥摇头,一点也不想说话。周怀政谋乱以来,她每天夜里都会惊醒,都会梦到那一天延庆殿外守不住,乱兵攻进来,自己一家都被乱兵所杀。她每天都要从这个噩梦中惊醒,醒来就再也没办法安睡。皇帝的脾气越来越古怪,她稍一走开,他就要大发脾气。她在眼前,他又嫌自己碍眼,每每挑刺生事。皇儿又小,外头的朝政一天也不能耽误,朝臣一个个都想趁机生事控权。她如同走在绳上,一不小心,就要摔成肉泥。

好一会儿,她才长叹一声:“媛妹,我真是心力交瘁了!”

杨媛亦知她心事,却也只能劝她:“姐姐,你休要怪官家向你发脾气,细想来,官家这样待你,何曾不是因为他对你的依赖。姐姐,不管你再难受,可你如今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绪,放任官家独处的。这时候有一点闪失,就是你我的粉身碎骨啊。”

刘娥一怔,看着杨媛,却摆了摆手,无心再听。她何曾不知道杨媛说的有道理,可是她真的累了,更不想接受这样看似关怀,实则无情的提醒。

而赵恒在延庆殿,见刘娥走了,也拉不下脸来叫她,只得自己赌气吃了午膳。他身体不好,这段时间都要歇个午觉觉,这时候也支撑不住,休息去了。

等醒来的时候,正迷糊间,习惯性地叫了一声:“小娥——”

旁边侍候的张怀德就问他:“官家可是要叫皇后来?”

赵恒一怔:“皇后不在?她去哪儿了?”

张怀德有些犹豫,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地道:“方才您把皇后赶走了!”

赵恒恼道:“胡说,朕怎么会把皇后赶走?”见张怀德满脸为难。神情渐渐变了,他回想起了刚才的事,有些颓然地捂了一下脸,张了张口:“你去把皇后……”他想说叫他去请皇后回来,话到嘴边,却又有些搁不下脸来,叹了口气:“算了,扶朕起来。”

他坐起来,更了衣,在殿中走来走去,又觉得没意思起来,叫人拿来了奏折看了一会儿,又觉得眼晕,索性又放下来。又要出门去,加了衣服,只叫人扶着,在廊下慢慢走了几步,越发没意思起来。想了想又道:“皇儿呢,怎么没来?”

张怀德有些犹豫,只得答:“杨娘子带着小皇子去寿成殿了。”

赵恒越发没意思起来,嘟哝道:“偏她多事,讨嫌。”

张怀德知他身体越不好,越是左性,不敢相劝,心中暗暗着急。方才皇帝问起皇后来,他就悄悄派人去告诉雷允恭了,怎么雷允恭这时候竟还没把皇后劝过来吗。如今见皇帝这般作态,分明就是想着皇后,却又不肯低头,必是暗中希望能够有人把皇后叫回来,只消皇后肯回来,待关起门来,到底谁对谁错,那就是他们两人自己才能弄明白的事了。

当下只得再使了个眼色给站在远处的小内侍,叫他再去催催雷允恭,快些劝皇后回来。

帝后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,粘乎了一辈子,这两年却好耍个花枪,闹个别扭当有趣,也只有周怀政这种在书房侍候了一辈子,没进过内闱的人,才真当是两人不和。张怀德跟了赵恒一辈子了,哪里不晓得他心里在闹腾什么,当下只陪笑道:“官家,外头风大,别呆太久了。要不然圣人必是会怪奴才们侍候得不好。”

赵恒就道:“朕就爱在外头呆着,朕看谁敢来管朕。”

张怀德恍然大悟,他这是不好意思开口叫皇后来,就故意在外头站着,等皇后来管着叫他进屋呢。只是寿成殿一来一去,可要不少时间,皇帝可以这样任性,他这个内侍却不敢真叫皇帝在外头吹着了风,那就罪该万死了。

只是他又不好说等到皇后过来,您只怕吹风着凉了。皇帝自己矫情可以,他一个奴才,哪里可以去说破的。情急之下,忽然想到一事,叹道:“可惜刘爷爷不在,若是刘爷爷在,必会说您纵不顾惜身体,难道就不顾惜别人的心意了吗!”

赵恒听到他说到刘承规,怔了一怔,忽然想起刘承规临走时,跟他说的隐秘之事。忽然想到刘娥这么多年,为自己隐忍了这么多事情,甚至宁可自己受委屈,也不愿意伤了自己心中对郭氏的印象。她这样的人,又如何会在自己病中擅专行事。自己病了这么久,好几次行事颠倒,也没见她同自己抱怨。自己头一天上朝,就应该想到有人会对她发难,偏还信了,还以为自己在外头护着她就占理了,回头向她胡乱发作,当真是好没道理。

一想到这里,赵恒便不安起来,想起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固执与帝王心术,心中也是一惊。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宗皇帝晚年时,帝王之心反复无常,弄得三皇叔贬死,大哥自污,二哥悖乱,弄得数年皇位不定,自己几个兄弟相争不下,日夜战战兢兢。甚至在自己择定为皇储之后心中仍然惶恐煎熬,封太子仪时竟又被父皇猜忌,当时他只觉得委屈、不解,因为那一份呼喊,任何人都能明白这是对父皇带来的太平盛世的拥戴感恩之心,才施于太子之身,又岂是自己所能控制。

当时自己只是畏着天心之无常,如今想来,当日父皇的行为,何曾不是因为身体日益失控而导致的多疑多猜,以至于至亲见畏,灵前生变。如今闭目将自己近日的行为心态,与太宗晚年的行为心态与自己当日的忧惧对照了一遍,顿时就明白了,这种对权力失控的恐惧,竟是全无道理、无视天伦、不受理智控制。父皇已经如此了,而自己,也要变成这样的人吗?

赵恒想到这里,悚然而惊,越想越悔,当即就道:“来人,备辇,朕要去寿成殿接皇后。”

张怀德没想到他说变就变,心思来了竟然会如此颠倒。原只道提醒他一下皇后的不易,叫他松一松口,肯叫人去接回皇后罢了,哪晓得他居然要自己去。当下哪里敢依,只劝道:“官家,外头风大,不如叫人接圣人回来就是。”

哪晓得赵恒来了性子,非要自己去接不过,还道:“朕今日都去上朝了,这路程岂不比去寿成殿更远,又怕什么。”

张怀德无奈,只得叫人备了轿辇,扶着赵恒走出殿来,正要上辇,却见远处轿辇过来,正是皇后的轿辇。

张怀德喜道:“官家,圣人已经来了。”

此时刘娥也接到皇帝在廊下吹风的事,顾不得着恼,急急赶过来,待到了延庆殿前,却见前面也停着皇帝的轿辇,皇帝正在门前准备上辇,当下两人四目相对,都怔住了。

刘娥顾不得人来扶,急急自己跳下轿辇,跑到皇帝跟前,叫道:“官家。”

赵恒已经一把抓着刘娥的手,自己先道:“小娥,朕正要去找你,今日都是朕的不是——”

刘娥不想如今还能听到他这样的话,不由心里又酸又甜,当下扶住他的手,一边往里走一边道:“不,都是我的不是。”

就听得赵恒道:“是我的不是。”

刘娥也道:“是我的不是。”

张怀德木着脸,听着帝后互陪不是,见着两人进了殿坐下来,当下与雷允恭使个眼色,两人留了几个小内侍与宫女听使唤,自己两人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。走到殿下,两人互相对望一眼,彼此都觉得对方的不易。

赵恒紧紧地抱着刘娥,此刻,他需要抱着一个活生生的爱人,才能够抵制那个受皇位控制的冰冷的自己。

赵恒轻轻地道:“真好,你在,你一直都在。否则……”否则的话,他会多么孤独和恐惧。

刘娥轻抚着赵恒的背部,温柔地安抚。

这一日,两人说了许多,许多。

回想起当日桑家瓦肆初见之时,他买了她的三件银饰,就此订下一生。

赵恒叹道:“嗯,那时候我偷溜出来,看到原来宫外的世界,是如此美妙,才知道什么叫人间烟火,活色生香……”

刘娥也道:“那日书房,你教我焚香,教我识字,你告诉我那本书叫《太平广记》,里面有许多好听的故事,还跟我说我头一天说唱的故事,就在这本书里,叫、叫……”

赵恒见她苦思,忍不住道:“是《补江总白猿传》。”他一说出口,就已明白,是刘娥故意引他说的,伸指指了一下刘娥的额头,两人相视而笑。

赵恒叹道:“朕的身体会越来越糟糕,朕的脾气也会越来越不受控制,会向着你发脾气,会迁怒于你,甚至会说许多不该说的话。但朕要你记住,这不是朕的本心。朕以后,还是要把担子交给你,朕要你不管发生什么事,不管朕对你说过什么过头的话,都要记住,不能离开朕,不能把那些话当真,因为那不是出于朕的本心!”

刘娥握着他的手,点头:“三郎待我的心,我自然是知道的。我也答应你,不管发生什么事,不管你向我发什么脾气,我再不会象今日一般离开,我再不会离你半步。”

赵恒握着她的手,轻叹。他从不怕刘娥会有异心,因为他自己她对自己的心。但却不得不顾虎,虽然她的聪明才智,都远胜须眉,却毕竟是个女子,不知是否能够扛得起这样的重任:“执掌国政,需要对大局有掌控能力,需要驾驭臣下,需要对紧急事件有应变能力。天下兴亡系于一身,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,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,非言语能表。这些年来,有时候连朕都常常难以承受这样的压力,甚至好几次,有过想逃开的念头,更何况你。朕病了这么多日子,你也累了这么多日子。朕开始并不敢放心交给你,因为朕不知道,你能不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压力,有没有这样的应变能力!”

刘娥伏在赵恒的怀中,轻轻地道:“我也害怕的,可是女人虽弱,若要卫护她的夫与子,她能比任何人都勇敢。多年来纵有风雨,也全是三郎挡在我的前面,如今三郎病了,那就由我来承担起这一切,卫护着三郎,卫护着我们的孩子,卫护着三郎的天下,如同这么多年来,三郎卫护着我们一样。”

赵恒轻抚着刘娥的长发,那一头青丝曾经乌黑亮丽,如今也隐约可见一丝银光闪过,他轻轻地挑出一根白发来拨去了:“周怀政的事,你处理得很好,朕可以放心了。小娥,朕这一病,你都有白头发了。以后的事,怕还是要你更辛苦!”

刘娥取过赵恒手中的白发,轻叹道:“我老了,白头发怕是越拨越多了。我不怕辛苦,我怕的是自己判断失误,那可就万劫不复了。”

赵恒道:“朕原本是想让寇准辅政的,他虽然桀骜不驯,可是他没有存心经营,处事不谨慎,错处太多,看似替他说话的人多,却没有结党,形不成气候,任何时候想动他都不难。丁谓虽然用起来很顺手,而且也很能干,会让你很轻松。可是他太精明,不留错处,想动他就难了。你若不能操纵他,他就敢操纵你。朕原把李迪寇准留着来牵制他,现在看来,李迪还是太浅。曹利用鲁宗道脾气都烈,你可用这两个人……”

刘娥点了点头,道:“我都记下了。”

赵恒点了点头道:“过段时间,等风声平静了,还是把寇准叫回来。这人有才,却没有多少私心,端的看你怎么用了。”

这一日,赵恒的精神显然比往日好些,直到华灯初上,帝后二人,仍沉浸在一教一学的过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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